2014年10月30日 星期四

關於羅蘭•巴特《神話學》的瑣絮聯想

《神話學》是羅蘭•巴特1952年進入了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後,連續兩年,每月一篇以法國時事為主題的感言發表於新文藝雜誌上的文章集結成的一本書。全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流行神話」,即為他以符號學眼光,對當時法國諸流行人事物,解構其中隱而不顯的意涵的散篇集結。第二部「現代神話」是一篇專論,就「神話」的本質、作用、結構、動機、潛藏主題意識等等層層剝解,等於是第一部「流行神話」的方法論。

1.開放性閱讀

所謂文章,以某種自我圓滿的邏輯結構而成的文字世界,閱讀者只要開放心靈,從第一頁循序漸進進入作者的邏輯,讀到最後一頁就可以得到作者全部的意義——這是就一般定義而言;讀者彷彿坐在某種知識列車上的旅客,被動而安逸地,安靜虔誠地盯著窗戶看,到站時便得到一個完整的畫面(或意義、知識)。這是讀者與作者間一個無言的默契與承諾。

然而閱讀羅蘭•巴特的文章,我感覺不到那種承諾。他不承諾我只要被動與安靜,就能接收到一個自我完整的意義體系。在他的閱讀列車上,我必須費盡力氣與視窗對話,主動參與;他沒有照某種封閉體系的邏輯安排畫面,所以我隨時會分心,岔開主題想我的內心風景,而後又被他美麗的警語與睿智的語調吸引回來,再又分心,如是循環。

最後我不知道我閱讀到的是他提供的畫面畫面(或意義、知識),還是他引發我聯想到的種種。上課時,我聽到同學們談著自己的生活經驗、對社會的觀察、看過的電影、書籍、不知何時累積下來的觀點…種種有關無關的聯想,心想:果然羅蘭巴特不只使我一個人分心而已。這位說出「作者已死」的作者,製造了一種誘惑性的文本,他不讓每位搭乘閱讀列車(且容我如此比喻)的旅客,安穩地到達同一個目的地。他的文本就像釣餌,誘發讀者各種分歧的解讀----出於一種對意義的不安全感或者對游動式思維的嗜好……。從羅蘭巴特<從作品到文本>(From Work to Text)的觀點,他自己的書寫已然顛覆作品的獨斷性,而創造出一種不斷誘發意義生產的文本。

2.<摔角世界>

當我讀第一篇<摔角世界>中那些饒富哲理的觀察:「他們將自己投入現場的最關鍵本質,是忽視所有動機和所有結果的」,「每一時刻都清晰可判,時間的流逝反而不重要。觀眾者對成敗勝負並沒有興趣,他期待的是瞬間出現的激情場景」,「摔角是一幕幕畫面的集合,單一畫面並不能構成甚麼功能;每一時刻都自成完整的激情意義,但卻永遠不會延伸,成為特定結果的某個關鍵時刻」,「他們預先在服裝和態度上,展示他們未來角色的內容」(3),「觀眾要的是激情形象,而非激情本身」,「這個方式是為了方便外部動作而掏空內部情緒」(4)時,突然想到,若將其中的摔角代換成「南管」、「傳統戲曲」、「南管」、「政客作秀」、「觀看政論節目」…,可有甚麼不妥?

我該沒完沒了地向外發射聯想,還是向內尋找隱然密布於許多事物之下的結構?

3.為什麼叫神話學?

假設是一個傳統的讀者,讀著讀著可能會著惱起來:肥皂粉、牛排、脫衣舞,到拉辛、知識分子,到處都是消費社會的「神話」,只見應用,但到底巴特所謂的「神話學」是甚麼?書的後半部「現代神話」,巴特終於一口氣揭露他用以觀測的思想系統----符號學。將符號學從語言學領域挪到文化研究領域是他的卓越貢獻。

同時代李維斯陀(Claude Levi-Strauss)從原始部落民族的神話,探究人類心靈的同一結構,著作一部書也叫《神話學》(Mythologiques)。有人說巴特在向李維斯陀致敬,但羅蘭巴特的《神話學》出版於1957年,李維斯陀《神話學》寫作於60年代,最後一卷出版於1971年;似乎羅蘭巴特的《神話學》對李維斯陀《神話學》並無對話的動機意識。

宛如一個人類學家對原始社會的窺視、偵測,用外來文化的標準測量描述客體文化體系,羅蘭.巴特好像讓自己變成了文明社會的外來者,對20世紀50年代的資本社會,撥開神秘化的面紗,觀測流行事物中透露來頗可議論的某種心靈結構。

我一口氣將「現代神話」中,有觀神話是…..的句子挖取出來:
 神話是一種傳播的體系、是一種訊息。(169)
 神話…..不可能是一件物體、一個觀念或一種想法。(169)
 神話並非藉其訊息的客體來定義,而是以它說出這個訊息的方式來定義。
 神話既不能以其客體,又不能依其素材定義,因為任何素材都可被任意賦予意義。(170)
 意指作用(signication)就是神話本身。(181)
 神話並不隱藏任何事物,它的功能是扭曲,並不是使事物消失。(181)
 神話的意義為概念所扭曲。(182)
 神話有一種急迫的、強留人談話的特性(184) 它使自己看起來中立且無知。(185)
 神話是被過度正當化的言談。(189)
 神話成為被竊的語言。神話的特色是甚麼?把意義轉化為形式。(191)
 神話是不想死亡的語言。(192)
 神話是針對超意指作用(ultra-signification)行為….詩卻企圖重獲內意指作用(infra-signification)。(對不起,這些名詞我不懂)
 神話…..使偶然性顯得不朽。目前這個過程正是中產階級意識形態的過程。(200)

如此嘗試像這樣抽取排列,是否能使神話這概念的涵義,更加清晰--結果請讓讀者自己判斷吧。(巴特對社會的解析不也這樣從中抽取,而如此排列提供閱讀的嗎?)

喬納森.卡勒爾寫的《羅蘭巴爾特》有句話倒寫得相當簡潔:「神話就是指有待揭露的欺騙。」 (喬納森.卡勒爾 1991:49)在這個整體向中產階級價值看齊、以消費當運作主軸的社會,確實處處隱藏有待解讀的「理所當然」(神話體系),解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其實不然(被操作的符號)。

4.神話無所不在

羅蘭巴特發表神話學至今超過五十年了,可是今天讀這些解析,不知為何仍心有戚戚焉。

巴特指稱操作神話體系的兇手—意識型態、右翼政治…等,在共產主義全面潰敗,資本主義大獲全勝的今天,可能有重新調校的必要;但巴特描述的現象:人們對事物簡化、符號化,無意識地接受神話體系催眠,訊息的片段化、瑣碎化等等,隨著資訊氾濫、傳媒充斥,絲毫沒有稍歇。

巴特說:凡訊息、凡有告知意識的言談、創作,都是一種神話。神話無所不在,而如何阻止它的滲透?他雖提到數學的語言、詩的語言、不去政治化的言談,卻也承認這些也無法不被神話綁架。巴特寫作,剖析現代神話,使人們對提高對神話的「意識」、懂得辨識謊言,他認為這是知識份子的責任。

5.劇場與神話

羅蘭巴特也提到劇場,但是同堂課的戲劇所學生並沒有特別談論這些篇章。

<兩則青年劇場的神話>是篇很精彩的解讀:「風格辯護一切,豁免一切,尤其是豁免歷史的沉思;它把讀者封閉在純粹形式主義的奴役,使得「風格」的革命成為形式上的;前衛導演就是勇於以一種風格代替另一種的……在劇場藝術中,風格是一種逃避的技巧」(113)。這使我想起王嘉明《05161973辛波絲卡》和舞空和東京鷹的《月球水》,舞台作品上充斥濃濃的符號性。如果說符號化是現代社會徵候,劇場是否在製造新的神話體系?它是否意識到自己要對世界提供不一樣的符號解讀,或者對既定符號更富麗堂皇而貪婪地重複?不想變成劇評,暫且剎住。

羅蘭巴特批評現代社會神話體系對言談的片段摘取時,並不採整體擊潰的方式粉碎神話,而是打游擊戰一般,片段摘取地.....;是相當解構主義式的寫作手法。羅蘭巴特寫作時或許沒有想到,未來他的名字也會成為符號,人們在不曾完整閱讀羅蘭巴特之前,便肆無忌憚地將羅蘭巴特作為符號運用。

6.記者,神話體系的生產者?

上個月為雜誌社規劃的二二八專題做採訪。出發前,我以為我知道二二八是甚麼,但其實,「二二八」早已符號化,經過無數操作後一枚台灣社會的重要符號,每個人都只索取自己理解的那一部分,然後丟進腦中「理所當然」的區域,閒置,不再深究。因為採訪的緣故,我重新發現自己的無知。

然在我下筆之際,發現受訪者想傳達的訊息、雜誌社想要的訊息、預期讀者可以接收到的訊息,三方在我腦中角力;這裡多一點,那裏少一點,最後製造出來的訊息真能完整傳達我的領悟,或者是三者衡量後做出預料可以被接受的結果?要說資訊未曾經過簡化和人為操作是騙人的;同時我明白製造者的責任並非讓讀者「因思辨而苦惱」,而是能「愉快地消費」文化;如此我也不免成為社會神話體系統之中的一員;同時還是製造者,製造同羅蘭巴特說的「空洞的能指」--「以概念出發並尋求形式的記者類型的焦點。」(187)。

我因為這類「照顧」到了業主,「照顧」到了消費者的書寫而理直氣壯地收費,並且被視為「專業寫手」,擠進了「文化生產消費」的鏈結。相對地,現在我正在書寫的、自我檢視反思的文字,站在生產——消費的邏輯角度,變成無所謂的浪費。

世界正深深陷入這類製造意識當中:每人每天接收的萬千訊息,幾乎無一不曾遭受操作,或正確說,神話體系才是全球化人類的共同語言。即使要反駁它,也不自覺以它的語式為工具,一面反駁一面製造新的神話。羅蘭巴特提出的「解讀」----時時保持「被操作」的自覺----是一條看不見終點的長路,沒有一勞永逸的捷徑,缺乏安全感,時常自責,也沒有簡單的幸福愉快之道。

延伸閱讀:
路路閣讀《神話學》
世界末日讀《神話學》
鴻鴻:後現代絞肉機──王嘉明與他的劇場實驗
我寫的《月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