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好玄幻,也很少看腐劇,最怕腐眾銷魂流涎而我平靜無波,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並不好受。聽說《陳情令》很火,打算蹓一集瞧瞧,沒想到五十集完食,還遍點YouTuber們的分析視頻及同人二度創作,又追完延伸綜藝和演唱會,入坑不淺。但要說敝人由此入腐,老實說自知不配,連墨香銅臭的原著小說都沒看全部,更沒繼續追索其他耽美劇來看(大陸將BL翻譯成耽美,相當古典藴藉)。敝人承認博肖很帥,忘羨動人,可我也早過了青春期,賀爾蒙乾燥,自然提不起勁跟人家追星什麼的。因此這篇完全無關評論,可勉強算是我個人告解文,自我分析一下我到底耽的是什麼。
第一印象,玄幻。巧藉道家的「修真」、「修仙」文化,打開傳統武俠外的另一個奇幻中土,修行重點不在練武功,而在練真氣。「氣」既無所不在,兵器範圍也就廣闊了,配劍已是基本裝備,樂器如笛、簫、弦琴,法器如符咒、紙人、陰鐵,可殺人砍樹、驅邪除祟、劈斬怨靈、設下結界,還兼運氣療傷,修身養性。飛簷走壁算什麼,修士們高空御劍飛行,名山深潭都在腳下。肉體粉碎沒關係,用聚靈囊收起靈識,施咒術奪舍重生。架空世界本無所謂朝代,但《陳情令》讓我想起古之魏晉,不僅因為當時玄學當道,還兼盛產美男子,好看的男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被交口稱讚拋花擲果當眾表白,真是功利民族的歷史上一個難得的審美時代,來到文娛影視消費顏值的世紀,就像獻舍還陽一樣,看螢幕帥哥如雲,寬衫大袖、褒衣博帶、仙姿飄逸,鑲嵌在畫卷般的背景中,頗是賞心悅目。
《陳情令》最為稱道的是人物刻畫,角色性格飽滿、合情入理、經得起反覆推敲。故事以修真界五大家族----岐山溫氏、姑蘇藍氏、雲夢江氏、蘭陵金氏、清河聶氏----構築起一個微型江湖,稱霸的慾望、併吞的野心、家族的羈絆,愛情親情友情的追求與失落,一樣不少。而江湖中永不匱乏英雄出少年,也毫無意外會摧老一代仗劍少年。採倒敘法,一開場「魔道祖師」(原小說以此命名)已遭萬人唾罵、眾仙家圍攻,據說被情同手足的師弟補上最後一劍,老巢縱橫死無全屍。但鏡頭一轉,我們看到一個男子面容清俊,眼神無限哀傷,嘴角噙絕望微笑,墜入萬丈深淵;崖頂上兩名青年仙俠,一個揪心難捨猶伸手,另一個怒目呲牙長劍刺;這一幕真是故事感滿滿啊,打開倒敘的開關,從頭說起。這一重頭說起就超過三十集,等於前三分之二都是「夷陵老祖」前世因果,再回十六年後,他已變成斷袖癡漢莫玄宇,吊兒郎當,不尋故舊不急報仇,只是臂上三道惡詛痕提醒他,雖他尚且不知今世新債與舊世恩怨息息相關,他想逃也逃不掉(況且看官們也絕不肯放他逃掉的)。
不夜天崖頂上三人的十六年前,翩翩白衣同窗少年,在姑蘇藍氏「雲深不知處」聽學,傳紙條私帶禁品嬉笑打鬧違反門規被懲處,再加戶外實習探險,猶如古裝版校園青春劇,很快從一群各帶家風、自有個性的修真世家子弟亮相,拉起關係圖譜。為首的魏Wi-Fi最 調皮搗蛋風騷話癆,不循常規思考的鬼才性格相當突出。另一個藍Cool-Guy彷彿出世來當模範生的,絕世美顏,冷若冰霜,內斂克己,惜話如金,擔任起修仙學園的風紀股長,最大挑戰就是接招魏Wi-Fi的 花樣百出求關注。
來到學園結業典禮當天的浪漫放天燈,聽到魏Wi-Fi閉眼 喃喃許願「一生鋤奸扶弱,無愧於心」,藍Cool-Guy嘴角微揚表情複雜,他沒想到地表最耍痞的混仙居然把他這個超級模範修士的志向給說中,內心震顫,再無法等閒視之。



「問靈十三載,等一不歸人」,藍忘機完美詮釋了「知己」的深情不渝。年少時他還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感情,掙脫不了名門世家的規矩;他的愛表現為強勢要求對方循自己的「規」、入自己的「道」,甚至想把人「藏」起來,放進只有自己開得了鎖的密室。忘機活得太典範,不免超塵絕俗,而劍如其人,名曰避塵。避塵出世,也為塵還俗,無羨就是忘機這輩子躲不掉的紅塵緣繫。魏無羨死後,他成為逢亂必出的含光君,弦殺一揮,即取各路妖魔性命。忘機豈好事之輩?多少出於懷念知己,為他行道,使其道不孤也;而Wi-Fi的道也是Cool-Guy的道,少年時驗證過的,修行求道,不僅為己,更應除奸扶弱,這是一種少年純直的正義感,並不複雜,複雜的是世道人心,說變就變,往往是投機者勝。心懷Wi-Fi使得Cool-Guy保有少年初衷,Wi-Fi的離線也使他蛻變,長成一個能穿透「道」的形式主義直視核心,說出「雖修非常道,但行正義事」,在關鍵時離開陽關道陪走「獨木橋」的含光君。Wi-Fi重生以後,藍湛便化身為超能十全守護神,憂他的憂,樂他的樂,醉他的酒……,不管這種情感叫同修、知己、初戀或什麼「社會主義兄弟情」,我覺得都是最高級別的伴侶。可惜,我輩不是魏無羨,沒有自己的藍忘機。
有人說世道多冷酷,陳情就有多溫柔。作為虛構世界,《陳情令》並非展現多麼卓絕恢宏的世界觀或歷史觀,但它確實觸碰到人心很柔軟的一塊,像闕宋詞吟的:「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唯有少年心」。
而誰能不告別少年呢?Wi-Fi和Cool-Guy的人生主題:「鋤奸扶弱,無愧於心」,或「得一知己,終成眷侶」,幾乎也是我們每個人少年時的重要願望,只是時光荏苒,浮沈於世,少年心願實現幾成?過濾雜質之後還剩下幾分?是否還擔當得起「無愧」?

因此少年魏無羨不得不死,死即是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俠道代價;要是磨平稜角、藏起鋒芒、委屈求全,那就不再是魏無羨了。少年藍忘機必須被戒鞭打躺,三年不起,癱過的藍二公子才生出自己的覺悟與堅毅,知所隱忍有所不忍。十三年來含光君逢亂必出,實力越練越硬,還有家傳的內斂高隱聲望護體,沒人敢指他沽名釣譽。不過到頭來,讓魏無羨重生歸來的,並不是藍湛皎如明月的問靈與等待,而是比阿瑤詭計藏得更深、佈局更大,兼利用莫玄宇等人的仇恨、血淚與犧牲,終於復活夷陵老祖,江湖「撥亂反正」,得以重新來過。為達此目的,聶懷桑還不也把他的玩扇少年心給賠了出去?
終究,少年總會長成當年不願靠近的污濁成年人。捫心回想,我有愧否?我有愧,非常愧。知難而退、明哲保身、拋棄信諾、割愛忍義,我心中的少年,早已死掉不知千百回。偶爾復燃,好像也只是被拖出來再絞殺一回,我既非實力過硬的藍湛,亦非腰身夠軟的孟遙,更非擅長隱忍的聶二,庸庸碌碌,一事無成,故舊流散,無能保護我心中的那個任情少年。

(個人經歷可以跳過)
例如上次接案,案主堂堂國立大學副教授,跟一個靠接案維生的文字工作者簽約,簽約六個月要人做八個月,也不肯好好打商量,硬抓住合約文字細節,拼命曲解,就是要立自己於不敗之地。
重啟協調時,自己提議要找中間人來當見證;我想本來無事不可對人言,見我答應得爽快,反而忌憚起來,又找理由龜縮,就此破局。
聽說她可能要找我一個舊識,我知道大教授個性絕不吃虧,何以她有把握我的朋友不會幫我講話只會幫她凹人?再三思量後突然有悟:我舊友新晉大學教師,正是小教授與大教授的「學術倫理」階差,使她有把握對方必須幫她找理由得逞,否則以後怎混得開?
這是一個年輕時參加過學運、心心念念轉型正義、如今佔據學術資源高位的人,其實她已經變成把學術「邏輯」當作為自己詭辯的文字遊戲,把學術「倫理」視為一盤權力關係來運作,我衷心感到厭惡,厭惡到寧可放棄尾款不拿也不再跟這個人打交道。理性來說,這樣做完全說不上顧全大局。我知道,但我任性。
其實不必收尾的工作,但我念在朋友的立場,把關於朋友的訪談寫完,不想假手他人,還多事地幫忙對方加註受訪者的權利。
而我以為朋友的人,強力要求我在備注中務必添上一個「請」字。
這是你應有的權利,為何姿態如此卑屈?我說
她說她做劇團行政,什麼時候會碰教授評鑑都未可知,不想打壞關係。
一瞬間我明白了:何以大教授可以堂堂正正凹人、濫用職權,還用盡冠冕堂皇的理由,得了便宜還賣乖?因為江湖才不是靠正義運轉的,她的位置使她可以佔盡便宜,多數人都不敢吭聲,何以我小小一個nobody敢跟大教授抗議?要求平起平坐的權力?這恐怕是在下我太不「識相」。
(離題結束)




其實除了忘羨,《陳情令》所有人的感情路都不免殘缺遺憾:江風眠虞紫鳶、江厭離金子軒,恩愛夫妻不到頭。江澄、聶懷桑,兄弟豪情不復再有,江湖路孑然獨行。藍曦臣和金光瑤,昔日知己今日血刃相見。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凌霜宋子琛,更是忘羨的對照組:你不玩權,擋不住權力玩你,你無惡意,防不了惡意上門。曉星塵的師父抱山散人,寧可抱山不下山,門下徒弟一旦下山也就不准回來,恐怕是一種自知之明。我覺得《魔道祖師》作者心裏明白:要把少年初心給完完整整、毫無損傷地復活,太難,殘缺遺憾才是人生實情。可是,我們看戲看小說,並不是來吸收現實的,現實感在現實裡學就行了,我們在虛構世界裡尋覓的是一種現實裡極難成功、極難堅持、極難不被遺忘、甚至不曉得我們是否真的曾經擁有過的東西。消極來說,是一種逃避,積極來說,是讓我們再度確認,還有什麼值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耽進《陳情令》裡,或許正出自少年心之不再,我早已失去心中少年羨羨,也沒有等到我的忘機哥哥,或者自我長成逢亂必出的含光君,把心中堅持的正當與應然,端到大光照耀的地方,昂然示世:「這才叫活的像個人哪!」,但是,知道我起繭的神經仍會黯然神傷,大概就代表自己還沒完全變成行屍走肉。我心死過,死過還能重生嗎?辜負過的可能償還嗎?失去的還會再回來嗎?對我來說,這才是我的「修仙問道」,我的玄幻之旅。